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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留守男孩说:死了好,再投胎,做鸭子也好 | 谷雨访谈

2017-03-17 夏偲婉 谷雨故事


▲《对看计划》 (Look Love)作品选,来自www.looklove.org


编者按

提起“留守儿童”,大多数人想起的是无法跟随父母外出打工、留在农村的那些孩子。但是叶云导演的纪录片《对看》,却以一种平行视角带给人们更多思考:农村的留守男孩,与在北京国际学校读书的留守女孩,分享着相似的孤独处境,总有人珍视爱,也总有人视而不见。作为叶云的首部纪录长片,《对看》曾获得2015年釜山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入围多个国际电影节。谷雨专访了叶云,了解影片之于观众、之于她本人的意义。



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不能够原谅自己拍了这部影片

 

《对看》是叶云导演的第一部纪录片作品。影片将两个留守儿童的命运平行放置,记录了两个孩子在迥异的环境下,所面临家庭情感交流的问题。

 

林森,是来自湘西农村的留守男孩,父母离婚,有两个弟弟。兄弟三人和体弱多病的父亲一起生活。林森无法适应学校的生活,打架、抽烟、逃学。爸爸酗酒,终日萎靡不振。

 

欣媛,是在北京某国际学校读书的留守女孩,父母常年在西班牙工作。她成绩优异,积极参加学校文艺活动,是老师们公认的好孩子。但面对难得回国的父母,欣媛却没办法叫出一声“妈妈”,只是抹泪。


这两个家庭十分巧合的展现了中国的这三十年阶层的变迁,甚至社会中男人与女人身份与意识的变化。他们两个家庭的父母都出生在农村,童年过着差不多的生活,而欣媛的母亲通过自身的坚韧聪明以及婚姻、国家经济的发展带来的机会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林森的父亲却不能适应社会的巨大震荡,在失去爱人家庭的抑郁中放弃生命,而这一切从精神与物质上给了两个孩子完全不再一样的童年与人生。

 

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孩子,内心深处都藏着相似的孤独——缺乏爱且渴望爱,但又不会表达爱。

 

《对看》的结尾,是林森和叶云的一段对话。

 

林森:死了好,死了再投胎,做鸭子也好。

叶云:会比现在好吗?

林森:会。

 

▲全家福,林森抱着死去的鸭子


海报中,有一张林森全家的照片:林森抱着只被邻居毒死的鸭子。叶云曾让林森不要抱着这只死鸭子,林森坚持抱着。

 

“等我剪完片子后,再看结尾,我突然觉得很难过。”

 

和叶云的整个谈话,气氛都很压抑。她叹几口长气,眼睛一度红红的。

 

2008年夏天,叶云还是央美大三学生。抱着做艺术计划的想法,认识了片中的孩子们。

 

当时拍的零碎的照片和短片,制作了一个16分钟的双屏影像短片。叶云慢慢与孩子们熟悉起来,成为了他们的朋友。拍一部纪录片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而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走上纪录片这条路。

 

2013年春节,《对看》拍摄完成。“反正时间都是要被花掉的。”她把大学毕业前后最好的时光给了一部纪录片。

 

▲《对看计划》 (Look Love)作品选,来自www.looklove.org


如今,她依然不太敢去看这部作品,“我现在看完还会很低落,不想讲话。”

 

拍摄很痛苦,剪辑很痛苦,看自己的作品,也会痛苦。无论是对于《对看》,还是今后的创作,叶云可能都要面临这样一种强大的情感压迫下生发出的无力感。

 

“会害怕吗?”

 

“其实会。”她苦笑。

 

叶云看起来瘦瘦小小,甚至有一点点弱不经风。她一个人完成了整部纪录片的拍摄。带上摄影机、5D照相机、镜头、三脚架、话筒、无线麦、电脑、硬盘、各种充电设备,只身一人买了火车硬座的票,在拍摄的5年间,往返北京和陌生的湘西农村不少于二十次。到目前为止,她也没敢让父母看这部影片,“怕他们担心我,所以干脆不说”。

 

《对看》完成了叶云对自己童年的回望,却她很少提及自己的童年和与父母的沟通。

 

▲叶云的网站


影片之外,叶云制做了网站(http://www.looklove.org),梦幻温暖,深蓝色的夜空和漫天的星月。她试图在纷繁复杂的互联网里,打造了一个安全而静谧的梦境。叶云把自己在剪辑《对看》时,出现在脑海中的童年模样用画笔花了下来,放在这个“梦境”中,这里面,还藏了林森和他的小伙伴们的影像,还提供给网友一个匿名倾诉自己童年故事的界面。

 

“我会问很多人,他们童年的记忆,我们都会在聊天过程中发现自己,会有很治愈自己、了解到自己的某一部分。我很希望如果看过影片的观众,非常想说出自己童年故事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诉说。”

 

人是很复杂的,这才很真实

 

▲蹲在菜地里的林森,来自(www.looklove.org)


“人老了就死了。还有油菜,油菜也会死。它枯了,就被我砍下来。砍掉了,它就会死。还有树也会死。下雪的时候它会断。”林森谈论的生死时说。

 

“没有爱与不爱,我说爱你信吗,我说不爱你信吗?”欣媛对于与父母情感的回应。

 

林森和欣媛像是世界两端的两粒砂,他们也许这辈子都难以相见,在《对看》里,这两个时空体却挨得很近。

 

林森和欣媛有着相似的眼神。叶云在过去的采访中这样说,也许是因为“留守”的特殊环境,以及自身隐忍倔强的性格,他们因为某种不对称而滋生出的挣扎——即使我很爱你,我需要你的保护,也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即便我很在乎,我很害怕,但呈现出来的也是无所谓和无所畏惧的模样。在这样一个家庭普遍分崩离析的时代,上一辈父母子女间因为家长权威和传统礼制而导致的爱意表达上的克制,在这一辈崭新的关系中,转变为时空隔离所造成的爱的断层。

 

▲欣媛在课堂上


影片中,新年前夕的课堂上,欣媛的同学们面对摄像机,表达自己对于爸爸妈妈的感恩与爱意。孩子们自如地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希望爸爸妈妈能多陪陪我”,而欣媛,一开始也是笑着回应说“谢谢我爸和我妈”。站在欣媛身旁开朗的男孩试图让欣媛说更多——“你爱不爱他们,爱他们吗?别腼腆了”。欣媛望望同学,望望老师,最后低着头谁也不看,抹眼泪。“爱”始终没有说出口。在没有父母的陪伴欣媛在孤独地对抗着外界无法知晓的孤独,体味着四下无人的尴尬。

 

▲林森蹲在地上看着抽泣的弟弟


林森也有着相似的沉默。影片里多次出现他打弟弟的镜头,两个男孩用力地推搡,对骂,最后林森弟弟终究拗不过力气更大的林森,蹲在地上哇哇大哭。林森又生气又自责,蹲在地上看着抽泣的弟弟。但即便再生气,林森还是跑到房子里生火,洗好菜蔬切好辣椒做给弟弟吃,自己却一言不发地跑开。

 

“我就觉得他和他父亲有一点像,天生的诗人。他们会用最简单的语言,但是是你从来不会体会到的那种,只有在大山里面长大的人,才会如此把一草一木,我们想到的生死,只会想到人、自己的亲友、宠物的。他们不一样。”叶云评价林森。

 

相比之下,欣媛更能够用日常的言语像叶云表达她的内心。当叶云的朋友告诉她,这部影片能在网络上看到了,叶云当时第一个反应是又生气又紧张,她立马告诉欣媛后,欣媛发过来这样一段话:

 

 “其实听到这个消息,我说不上是开心吧,其实心里挺慌的,我一直不太敢去面对这部影片,更害怕它出现在公众眼中,我害怕被讨论,…… 我深怕影片把我内心比较脆弱的一面展现出来,被我身边的人知道。……特别是现在,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开心的、自由、每天没有烦恼的、大大咧咧的女孩。”

 

一个是简短的、来自自然的言语,一个却是细腻的、详尽而充满自省的表达。可却都承受着他们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孤独。然而,很多大人看不到这一点。

 

国外观众大多从人的情感和感受去体验这部影片。他们会感叹这两个孩子是多不幸啊,会很敏感地从家庭关系、人的情感的流露去描述他看到的。而国内的观众则呈现出两个极端,一部分观众会看到无论贫富差距有多大,生活条件有多不一样,这两个小孩体验到的创伤是一样的。他们体味到两个小孩的挣扎而生发出强烈的无力感。

 

而另一方面,一部分观众会最直观地从外部物质条件的构建出发,得出贫穷的越贫穷,富裕的越富裕,好的会越好,坏的会越坏的结论,甚至有观众质疑叶云是否收了欣媛所就读的国际学校的广告费,“当时我都惊呆了。其实他的逻辑就是,那样一个教育环境是不是更好的。”

 

这种两极化的结果是叶云所未曾想到的。但是就好像这个影片一直在说的这个冲突一样,一种人非常爱并渴望被爱,一种人就被外部世界影响,对爱的这种体验麻木地放弃掉了,这个结果是叶云所概括的,“那部分珍视爱的人还是珍视爱,看不见的人还是看不见。”

 

我忍不住,我得搞清楚

 

拍摄林森时,村子里大部分人的交流都是用的苗语。叶云一句也听不懂,支起摄像机直接开拍。无论他们说到多么沉重,伤心的话,叶云在当时也只能感受到凝固般的、缓慢流动着的空气。而似乎也是因为村子里的人们知道叶云听不懂,他们也并不会在意这样一种“介入”,在镜头面前无所顾忌地、自然地穿梭着、表现着。叶云说,当她回头找人一句一句翻译出来时,她感觉似乎自己当时都听懂了,情绪神奇地都被捕捉到了,而这一块也是她最喜欢的部分。

 

传统意义上,纪录片导演讲究的是旁观的、不介入的态度。而在《对看》中,出现了两次叶云的声音。


 ▲林森走在路上


一次是在山洞里面。林森和他的几个同学逃课,早上又阴又冷,叶云跟着几个男孩子在山里走了两个小时。她很困惑,为什么这帮小孩宁愿又冷又饿地、在山里毫无意义地游荡着,也不愿意呆在教室里。她实在忍不住,便问出口。

 

“在里面就像坐牢一样”,“在家自学,自学长大以后就偷呗。”林森和小伙伴们一边不屑地笑着,一边说出这些残酷的话。

 

另外一次对话在快要结束的时候。那时叶云想要的回应,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陈述。比如对于“家里有谁”这样的问题,叶云期待的回答是,有爸爸,弟弟。但是林森的回答是,“一些半死不活的人”。叶云说当时她完全没办法把采访进行下去。“他所有的回答都让我心在滴血的感觉,而我的问题又是那么愚蠢。”

 

而正是这些略显突兀、不合时宜的对话,让整部影片生动了起来。毕竟这不是叶云的预设,而是她在拍摄过程中生发出的疑惑,她又是那样性子的人,不能让这样一种“困惑”赤条条地溜走,她需要直面它,弄懂它。于是她在拍摄的时候问出了口。她在意识到一些社会问题的时候,即便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陷阱、一个脱离生活的时间漩涡,她也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

 

叶云说,她从来没有去寻找过题材,就像她过去从没想过要拍摄纪录片一样,这些东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而她也像一个战士一样迎了上去。

 

对,像战士一样。

 

乡村与城市的疏离、撕扯、断层成为了叶云的思考对象。“当下很多人不是一出生就在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里,很可能会有一些亲戚在乡村,或者有童年的记忆在乡村。

 

▲《对看计划》 (Look Love)作品选,来自(www.looklove.org)


到一个大都市后,人的整个精力在割裂和拉扯,和你朋友讨论的价值观是这样的,而父母的价值观是那样。看到亲戚面临的困境是这样的,而仰慕的人的困境又是那样的。”叶云也许也经历着这样一场“割裂”与“拉扯”,就像她在《对看》中对自己的童年经历和父母关系进行了一次审思与梳理,她目前拍摄的纪录片,就是讲一个乡村变成城市的过程,一次对现实所带给她的冲击的梳理。

 

纪录片从拍摄到剪辑,对于导演而言是一场漫长的胶着。特别是对于叶云这种,愿意花长达7年的时间去与另一个世界的人发生联系,这种时空的错乱和持续地对一个人进行揣摩、理解,让叶云在制作《对看》时变得特别敏感和难搞。在采访时她红了眼和苦笑的瞬间,叶云似乎到今天也没能很好地处理好《对看》带给她情绪甚至是生活上的影响。

 

“其实人不应该这么做,应该挣钱改善你的生活啊,应该赶快下一个创作,也不应该思考这个系统、社会、人性这种问题,甚至也不应该放弃工作,不应该在和朋友聊天的时候突然就跑神了,跑到很遥远的,这群孩子的身上去了。但这的确不是一个梦境,不是一个虚构的小说,都是真实的,我和他们都是真实的。”

 

关于苦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仅仅是观众,在剪辑的过程中,就有朋友和叶云说,“如果你只有林森的故事,你的电影会走的更远。”

 

的确,林森所处的环境对于大多数观影者而言更为陌生,再加上他显而易见的贫苦、极具艺术感的言论,相比与镜头面前更为沉默的欣媛,确实会给观众留下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可叶云很坚持地要让他们两个人是共同出现的。

 

▲林森拍摄的父亲和弟弟们,来自(www.looklove.org)


“很多观众不是林森这一群人,而是欣媛这样一群人。不是你看了林森之后,说,我很同情他们,我要去帮助他们。我希望有欣媛这样一个角色站出来,跟他们对话,让她们意识到,当下每一个人的问题,不是简单的钱就能解决的。”


叶云所希望的对看,是林森与欣媛,是林森的父亲和欣媛的母亲,是每一个人和自己。这种错位式的、充满辩证的对看,正是叶云做纪录片的冲动与乐趣所在。而在此之前,对于“对看”的解读,大多数观影者无意识地被某种猎奇心理导向了林森,而觉得欣媛那一部分“没那么好看”。但这毕竟不是一部追求“好看”的片子。

 

▲林森,来自(www.looklove.org)


在很长一段时间,叶云是不能够原谅自己拍了这部影片的。她对两个小孩怀抱着极大的愧疚。叶云很矛盾,一方面,长时间的相处,林森与欣媛已经成为了她的朋友,但另一方面他们并不仅仅是朋友,叶云意识到她在做的其实不过是依托他们的生命生出自己的想法“你说我是不是在利用他们?这好复杂。”

 

这种矛盾生成了叶云另外的纠葛,由于对这两个小孩的愧疚,她不想让这部影片太大范围的流传,担心太广泛的讨论会对这两个独立个体造成影响。但是,叶云又觉得这个影片有社会意义的,如果有机会,还是希望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叶云说自己找不到答案,只能以一种非常赤诚地心去面对这些素材。

 

《对看》的拍摄后,叶云的世界观发生了变化。面对毕节的四个小孩、杨改兰杀子事件、北大学生得空心病、去国外留学得大学生自杀之类的新闻,她会很平静,不会震惊这种事情的发生,不会讶异苦难可以有多苦。她能够感受的问题根源所在。

 

“那你会愤怒吗?”

 

“会很难过,不会愤怒,会知道自己也身处其中。会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类繁衍了几千年,也没有让自己更好一点。”叶云说。

 

这与《对看》最后苍茫的黑白画面,以及莫西子诗中饱含原始生命力的、沉郁的音乐,遥相呼应着。

 

如今,林森从当地的汽车修理学校毕业,在东莞一所汽修学校工作。欣媛还在那所学校上高二。


关于叶云


叶云,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现为自由创作人,从事影像、绘画等创作。2009年开始拍摄从影像装置发展而来的纪录长片《对看》(Look Love)得到圣丹斯纪录片学会、福特基金会、釜山电影节AND资金支持。该片获得第二世界釜山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入围第十四届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亚洲新浪潮单元,第二十八届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新人竞赛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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